漫漫长夏的感觉黎荔
一年中真正漫长的夏天，不久前才刚刚开始。压抑、躁动、不眠不休，过不去的白昼和睡不着的夜晚，统统都随着夏天来了。我在琢磨，为什么夏天给人以漫长之感？也许因为，“足蒸暑土气，背灼炎天光”，脚下如同笼蒸，头上如同火烤，天气如此之热，白天又如此之长，夏天时人容易烦躁闷热，所以，时间流逝的感觉会变得缓慢。又或是，在夏天，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各种喧嚣声都很重，外界如此杂沓纷繁，我们心神不宁，感官被刺激得进入平台期之后，不免生出一种疲惫与慵懒之感。所谓的时间感，不过是植于我们精神现实中的一种时间体验罢了，也就是说，我们拥有的都是“精神时间”的体验。当我们为恐惧感攫摄时会感觉时间慢了下来——千篇一律的车祸慢镜头事实上就是人脑中的实际认知。当我们因为烦躁闷热或过度刺激而头脑混沌时，时间的脚步也会缓慢下来，悠悠夏日长。
“人皆苦炎热，我爱夏日长”，唐代诗人李昂在《夏日联句》中，描写出了夏日的炎热，也点出了世人偏爱夏日的时光悠长。在夏天，我们吃绿豆，蜜桃，樱桃和甜瓜，我们在树荫下睡长长的午觉，时光拖得跟树荫一样深远。我们聚在一起纳凉，每人一把蒲扇，扇热风也拍打蚊虫。大家以最散漫的姿态，侃天南地北。从传奇到神话到天文地理，再到家长里短，像绕线团一般抛出去又绕回来，到最后，东一句、西一句，也不知道聊了半天聊的什么。我们大量喝水，橙子汽水，酸梅汤，决明子茶、大麦茶、菊花茶、苦丁茶，或是放凉的红茶或绿茶，加上一两片绿薄荷与黄柠檬，一支吸管搅动着冰块碰撞，瞬间就能收获夏日难得的清凉。抬头望去是一蓝如洗的天空，整个辽阔的世界一倾而下，或是雷雨闪电后的寂静，夜空正在两树之间的缝隙里泛着微明。夏天在各种意义上都漫长而慵懒，日子发出声响，似乎永无尽头。我们的内在测时系统，显然有一套非常灵活机动的体系。这套体系里会考虑到情绪、专注度、内心期望、任务要求，甚至是气温，诸如此类的因素。我们精敏的感官也会造成差异，春秋的感知与冬夏的感知，显然完全不同。当夏日荫浓，树梢一动不动，蝉声幸灾乐祸此起彼伏，人如在天地间一个大蒸笼中，蒸出全身污垢，此时，一阵清凉的风显得特别珍贵，当突然“水晶帘动微风起，满架蔷薇一院香”，风来了，悄无声息潜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轻拂而过，轻柔到感觉不到飘摇之态，周身就已凉爽。从炎热到清凉，在那一瞬间，你不免有点迷糊，不久前发生的事似乎模糊久远，甚至恍如隔世（“恍如隔世”，我时常赞叹这句时间幻觉的描写）。你头脑中创造出的时间体验如此真实，当突然意识到，这其实是出现了时间扭曲，你又会感到迷茫和惊讶。
在金黄色的日光下，在扑面而来的热风中，沉浸于夏日这本漫漫长书，你时常陷入心神恍惚。感到心灵沉醉于神奇的渴望，渴望漫长的睡眠，渴望无所事事，头脑空空。有那么一些瞬间，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了，声音飘拂在越来越遥远的远方。阳光如泻，无尽照耀。你的脸上仿佛带着永恒的表情，一无所求，一无所忧；只有一颗心是宁静的，是辽阔的。这个时候，好像看见了以前从未见过的许多东西，只要目力能及，一切都编织在光明的网里，仿佛一切也埋葬在光明的网里。对我来说，这种悠长的感觉，或者说永恒的感觉，只出现在漫漫长夏中。